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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有听障的同性恋,我难以找到自己的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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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6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7-08-08 18:03

鍌达
我将近两岁时还迟迟不会开口说话。我妈带我去医院一查,居然是双耳全聋。那几天我妈天天抱着我以泪洗面,全家人轮番做我妈的思想工作,希望我妈放弃我,或遗弃或送人,早早地丢开手,趁着年轻再生一个。我妈流干了眼泪,也打定了决心,向全家人宣告:“不!我既然生下他,就得负责到底,哪怕一辈子养着他!”
之后父母又带着我奔赴上海、北京等地寻求更权威的诊断。万幸最终的诊断结果是左耳健全,右耳有轻微听力。母亲看到了希望,联系上当时红遍中国的张海迪的父亲,向他讨教方法;又效法海伦·凯勒的老师,苦苦教我学习说话。后来我妈回忆,当我第一次说出 “妈妈” 这个词的时候,她激动得抱着我泪流满面,跪下来磕头感谢老天。
学会了说话,我的人生轨迹也渐渐回归了 “正轨”。转眼已经步入了小学,那时的我表现出极强的求知欲,博览群书,连老师都惊叹我的知识面之广。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借用高年级的教室期末考试,我把试卷答完、检查完之后,从桌子抽屉里摸出本高年级的数学教材津津有味地读起来;监考老师发现后一开始还以为我作弊,收走仔细一看封面,懵了。
那时母亲也像周围的家长一样,让我上了奥数班。时至今日,奥数那些弯弯绕早已忘光了;不过正是上奥数的那段时日,母亲常常去旁边的教堂坐坐,等我下课。渐渐地,母亲信了主,她的信仰虔诚又热诚,感动了我和父亲。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都成了基督徒。与主相识,是我们一家三口受用不尽的精神财富。
四年级之后,许多女同学都和我要好、交心。然而等我六年级时经历了性启蒙,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对女性,最多最多只有友谊,并没有性的欲望。那时我还不知道 “同性恋” 为何物,只知道我对自己和别的男人裆部的那话儿充满了懵懵懂懂的性趣,可又感觉太羞耻了,只能深藏在心里。而且到了六年级,重点还是要忙 “小升初”。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真的是火力全开,居然以全年级第一的名次毕了业,考上了实验班。
上中学后,家里添置了电脑和宽带。我一有私密时间,就上网查找资料,想要弄清自己对男人的性趣究竟为何。互联网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我渐渐的知道了这是 “同性恋”,也知道了这是一种 “性倒错”、“性变态”,知道了这会 “传染” 给他人,等等。而查考《圣经》,我也找到了对同性性行为的诅咒,例如:
“男人也是如此,弃了女人顺性的用处,欲火攻心,彼此贪念,男和男行可羞耻的事,就在自己身上受妄为当得的报应。”——《罗马书》1:27
“(男人)不可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这本是可憎恶的。”——《利未记》18:22
我感到自己被魔鬼引诱、被罪恶捆绑,陷入了无尽的自我憎恨、厌恶和恐惧中,也不敢向父母倾诉。我不住地祈祷,渴望上帝让这种罪恶的情欲离了我,战胜撒旦的诡计;然而这种情欲愈演愈烈,我筑起高高的心墙,除去父母家人,再不和任何人交往接触,全部精力放在读书上,尽力回避心里的欲望。
不过就像一个银币有两面吧,我最终以刚刚踩线的成绩,考上了市里排名第三的高中。却没想到,高一结束后的暑假,有一天我正休息时,突然两个耳朵里感到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不到十分钟,我就完全听不到了。母亲吓个半死,赶紧和父亲把我送到医院,诊断是 “不明原因的突发性耳聋”。我还有点蒙,但看着我妈急得淌眼抹泪,我一个劲儿地劝解我妈:
“不要着急啊!不要慌啊!这是上帝看我高一太拼命了,提醒我要好好休息呢!”
“不要怕!不要怕!神的大能和恩典是超越现代科技的!”
“神让我患病,是有祂的计划的,我们参不透的。”等等。
我也坚定地相信,主肯定有完备的计划,要信靠祂!挂了一个月的激素,居然真的出现了大家都未曾料到的一个奇迹,我原本几乎没有听力的右耳居然能有些听力了!但左耳没有恢复,于是两个耳朵都要戴上助听器。
高二分科后,我面对新的集体新的老师。我妈出面向班主任解释情况,希望能让我坐在第一排方便听课。虽然班主任老师勉强同意接收我,但很快还是出现了各式各样的问题。总之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充满了挫败感,班主任也威胁说我这个状态不如滚走退学。母亲便去求我听不见的老师私下里带带我,就这样高二才熬过去。高三总复习,我就开启自学模式,凡市面上买得到的习题册,我都买,一天一册地做,像《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之类比较厚的,就是两三天做一本,长此以往,书店工作人员都认识我了,见面就是 “哟!又来买书啦?”、“买这么多做得完吗?”、“上个礼拜买的都做完啦?!”……就这样,我维持着不错的基础,不过还是得老师指点迷津。
高考前,我突然想到英语听力该怎么做?助听器会不会被当做作弊设备?于是咨询了教育局,才知道要办残疾人证,接着要办听力免考申请和佩戴助听器进入考场许可。办了证,也顺便确认了我是听力三级残疾人。最终我离一本线差几分,上了个还算理想的二本。母亲放心不下,没有去异地,还在市里。不过因为之前挂激素治耳朵,我又长时间伏案学习,高中毕业时,我的体重一度飙升到将近130公斤。
我的豆瓣 作者供图
大学的我开启了追剧生涯。从美剧开始,各国各种类型的影视作品纷至沓来。我第一次知道了西方世界并不是《成长的烦恼》和 “经典” 美国老电影里展现的那种由白人、异性恋、男性、基督教主导的世界。我的女权主义意识开始萌芽,种族平等意识开始生根,我知道了我多年来引以为耻、备受折磨的 “同性恋倾向” 原来是生来如此的正常现象,就好像左撇子一样。我终于知道我原来属于一个叫 LGBTQIA 的大集体,这个群体的人在西方世界也会被恐同者殴打、被不接受的父母逐出家门、被虔诚信教的父母用宗教折磨。最最重要的是,我接触到了美国哲学教授 John Corvino 的讲演视频《同性恋在道德上有什么错》(What’s morally wrong with homosexuality?)。第一次听见这么理智的驳斥各种反同观点的声音,我激动地哭了,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恨不得每句话都能背下来。从六年级性启蒙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我终于化解了对自己极度的自我憎恨和厌恶,接受了自己同性恋的身份。外国影视作品所展现的世界,让我明白了我可以不需要躲在暗处、离群索居,因此多年来费劲心血高高垒起的厚重心墙,也慢慢瓦解崩塌。
同时,我看到世界各地的平权运动依然充满了困顿与挫折。当整个社会都无视性少数群体的存在时,那些早早就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的孩子,该如何寻求自我的身份认同?当他们因不同而恐惧挣扎,谁又能去安慰解释?这些躲在暗处,疏离众人的孩子,为了筑起一堵高高、厚重的心墙,将白白浪费多少精力和才华,错失多少美好的青春?又有多少孩子,苦苦在自己心灵的囚笼里挣扎,最终放弃,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们一家三口常去的教会还算是开明的。牧师传道,讲的多是为人处世的智慧和道理。然而个别的时候,他们也会对未婚同居的女性教友以 “荡妇” 羞辱,并且在美国和前段时间的台湾相继通过同性婚姻法案后,大肆批判这种行为。但是经历种种的我,依然还是坚定地信靠神、仰望神。“不但如此,就是在患难中也是欢欢喜喜的;因为知道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盼望不至于羞耻,因为所赐给我们的圣灵将神的爱浇灌在我们心里”(《罗马书》5:3-5)。我始终相信:每个信仰主的信徒,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负,信仰之路也不会一帆风顺。
我家几年来收养的五只狗,有的捡来时奄奄一息,有的因为有残障被抛弃,现在都过得不错 作者供图
心灵的囚笼总算走出,残障的枷锁却难以挣脱。陌生人不会发现我是同性恋,但可能立刻发现我的听力障碍。在象牙塔里,听力障碍的影响其实很有限;等毕业了找工作时,我才真正地开始碰钉子:我为人实诚,填简历总会如实填上自己的听力问题。到了面试,对方第一眼看到我肥硕的身体,接着读简历,发现我是听力残疾人,基本上都会客客气气地面试完,然后就没下文了。
我妈着急得很,觉得我不合外人的式样,活着自己的世界里。母亲深信,这个社会不是为你一个人设计的,不可能单独为你而改变,你也不能妄想改变这个社会,只能努力改变自己,去迎合这个社会。于是我开始跑步减肥,很拼地减到90公斤,但工作还是找不到。
母亲开始病急乱投医,找各种偏方希望我耳朵能一下子治好。终于有一天,我们吵翻了 —— 她要把我带到安徽某个深山农村的一个 “祖传针灸世家” 去针灸,我不肯。母亲终于吐露了压在心底多年的话:“你就不是一个正常人,肥得和死猪似的,又是半拉聋子。不努力减肥、治耳朵,去适应社会,社会上哪个人有责任和义务宽容、包容你?!”
我和母亲 作者供图
然而我必须要去适合社会吗?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戴着助听器就和常人无异。为了健康着想,当然还是得减肥;但治耳朵,这是国际性的医学难题了,只能等科学、医学进步,或者上帝的大能降下奇迹了。最重要的是,我依然深信,良好的社会环境可以包容每个人的不足,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寻求自身的发展,繁荣自己的同时也繁荣他人,无论是否有身体的残疾。
也正因如此,我与残联、残疾人群体还是比较疏远的。我渴望挣脱身体残疾的枷锁,获得更大的发展、进步,我想要活得精彩、无悔、无愧于心,而不是去残联领取点补助,由残联安排个管理仓库、网吧等等的活计,在社会的边缘挣扎着存活。
而且,我不怕孤独和独处。这个社会排斥孤独、拒绝独处,在学校,老师就曾因为我 “不和同学交往” 而多次找我谈话 —— 似乎这个社会对于 “积极健康的正常人” 应该什么样,有着许许多多约定俗成的标准。然而独处的时间里,我学习和思考了很多。像蒋勋先生说的,“与自己对话,使这些外在的东西慢慢沉淀,你将会发现,每一个人都可以是你的另外一半。因为你会从他们身上找到一部分与生命另外一半相符合的东西,那时候你将更不孤独,觉得生命更富有、更圆满。”
那么我究竟是谁?也许中学同学早已不记得那个疏离众人的我,或许高中老师可能还模模糊糊地记得曾经那个耳朵不好还认真读书的学生。对于社会来说,我是听障者,是听力三级残疾人,但我并不能从残疾人群体那里得到认同;我是基督徒,是上千上万信徒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却也是被这个信仰认为 “可憎恶的” 男同性恋;我是坚定的平权运动支持者,而在现实的 LGBTQIA 群体中,我同样难以找到归属感……除此之外,我还是努力减肥的胖子、享受独处的孤独者,以及我妈唯一的儿子 —— 然而这些标签就能定义我吗?
都不能。
所以我是谁?究竟哪一个群体才能让我更有归属感?我要怎么活出真实的自我?人生天路上,我还在奔波探索。
但是谁又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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