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世界(1)

李中超

没有面对面看过手语吗？一般人都是在电视里看到过的。打一个手语给你看，比如“杭州”，地名都很抽象，属于地方手语——右手举起，大拇指外侧靠在头顶边上打两下——就知道是杭州了。解放前聋人就这样打，可能因为杭州是南宋皇朝，等级最高的地方，所以用头顶来表示。


我当了20年手语老师，但是在公安系统，大家叫我手语“警察”，协警办案，专门对付聋哑犯罪嫌疑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犯罪嫌疑人竟然是我的学生。20多年来，我在协警中遇到的聋哑人总有近千个。






我可能是最早有手机的那批人，而且24小时不能关机，就像一名真正的警察那样
，全天候侍命。去年三月，有一天下午两点，我接到富阳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领导电话，说破获了一起团伙系列抢劫大案，有5个聋哑人被抓，请我马上去协助破案。


现在聋哑人犯罪经常会以团伙形式出现，这里面也可能背后有人操纵，利用他们自身的特殊条件。车站派出所经常抓到聋哑人在车上作案，可即使人赃俱在他们也不承认，一问三摇头再摆手。写字问姓名地址，立刻把两手蒙在眼睛上，意思是说我不认得字像瞎子一样。警察对他们一点招都没有，可是我一去，他们对我没招了。


都说聋哑犯罪嫌疑人狡猾，但是我知道他们有单纯的一面。比如对小偷，我一打手语，他们马上显出惊奇的表情，立刻产生亲近感，把我当成他们的“家里人”。


然后我会根据案情现场发挥，要他们情景再现。几张椅子布置成公交车模样，让几个警察做乘客，我引导犯案人，“你是怎样被抓牢的？你是怎样把他们钱偷去的？”他马上来做，因为他们不怕我，相信我是“来帮助你们搞清楚的”。


20多年来，我在协警中遇到的聋哑人总有近千个吧，全国各地都有。没想到这天我一走进审讯室，竟然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隐隐作痛。


带着手铐的几个聋哑人抬起了头，他们也很快认出了我，立刻又把头低下去，有人用脚不停地在地上擦，一副惭愧的样子。


这5个人中，除了一个是温州的，另外4个都是我当年在临安教的学生。我记得他们都是97届毕业的，10年后师生竟然在看守所见面。






我不跟张张提案子，只说他当年很喜欢的一个女同学小平的事情。整整10个小时，我和他们交谈。






其中一个叫张张，马上用手语问我：老师你怎么来了？我当时难过得说不出话。这时一个叫小杰的学生，是这伙人的头头，他很强硬地说，你是我们老师，应该帮我们，帮临安人。


案情是这样，富阳新登镇连续发生飞车抢包案，三天四起，都没破掉，镇上人大白天都不敢单身走路。有一起摩托车被监控探头拍到模糊背影，经排查不是本地人，公安线人举报说近期有临安聋哑人来此地，顺藤摸瓜在他们又准备作案时一举抓获，但这个临安帮就是攻不破，我了解情况后决定采取个别突破法。


我第一个审讯的是张张，我从他9岁教到18岁，真是一手教大的。聋哑学生和普通孩子不一样，他们一般很小入校，班主任要一直带到毕业出校门，所以特教师生之间的情感很深厚，我们就像母子一样，他们就是我的孩子。


我不跟张张提案子，只说他当年很喜欢的一个女同学小平的事情。小平漂亮聪明，5岁时发高烧，乡村赤脚医生打针后完全失聪，送校时一点听不见。


小平和张张是同桌，我教他们不知费了多少力。例如教“妈妈”——我只有把手按在喉结上发音，让他们看上下动。每个字词都要教很多天，手势、口型、图片、唇语、身体动作无所不用。


我告诉张张，小平找到了电脑打字工作，她看唇语能够迅速说话写字，一直非常优秀。张张听着就哭了。


接触第二个学生叫小航，他见我进来就哭，我也流泪……最后一个是小杰。小杰10岁丧母，弟弟弱智，家里很穷，他在校时穿的鞋子都是我们老师给他买的，还有衣服。


“老师对你好不好？”“好。”“今天看到你，老师心里难不难过？你原来是班长，学习成绩班上第一名，老师以为你早已自食其力，今天在这里相见，为什么？”没等手语打完，小杰已经泣不成声。最后他用手语说：“老师，以后我再也不做这种事了，要靠劳动养活自己。”


整整10个小时，我分别在4个审讯室和他们交谈。手语是要花时间的，你说一句话我木佬佬手势好打呢。最后他们全部供认了作案经过。






我在五个月时间里，学会了12册语文，包括拼音字母，12册数学，加起来我会打一万多个手语。






每件聋哑人案件告破，我并不感到丝毫轻松，尤其是面对我自己的学生。他们都是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在校时学习、表现都很好，没有不良行为，走上社会后会变成这样，我心里很疼。那天晚上回家已经半夜过后，我还是睡不着。


1984年我从浙江省严州师范学校毕业，在临安当了四年普通小学教师。1986年以前只有地区级城市有聋哑学校，随着国家对残疾人的关爱和重视，市县开始设立聋哑学校。临安建校招了一个班学生，因为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情，根本没有教师。


1988年，省教育厅在杭州办了一届师训班，我被调去参加学习，当时我28岁，从来没有和聋哑人打过交道，也没想过这一辈子将要和聋哑人生活在一起。


第一天走进杭聋校，几百个学生在排队做操，有个老师在台上打手语，我一点不懂，又惊奇又着急，这下不是变成文盲了吗？回去不但教学生还要教老师，教育局对我寄予很大希望。

李中超

带着复杂的心情开始紧张学习，那时还没有统一的手语教材，全靠老教师手传口授。


我在五个月时间里学会了12册语文，包括拼音字母，12册数学，还有心理学、教育学等课程，每一个字、词，每一句话都要用手语“说”出来。加起来我会打一万多个手语吧，没有计算过，反正你说什么我能同声翻译什么，上级领导视察学校讲话，都是要翻译的。


学习结业时，我综合考试全班第一名。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学习进入聋哑人的生活，从有声世界到无声世界，我渐渐爱上了手语，它们既单纯又丰富。


你想想，其实在人类还没有语言的时候，就是用手势来沟通的
。现在手语是特殊人群约定俗成的共同语言，比如“妈妈”，食指伸出来碰两下嘴唇，“爸爸”是伸大拇指碰嘴唇，也可以伸两个手指做八字形按在下巴上，代表爸爸有胡子。


手语的最大特征是象形。我有几个大厚笔记本，常用词几乎都比画了下来。


比如说“你很漂亮”：右手伸出大拇指，然后中、食指并拢，从额头上往下划到下巴，表示眼睛看下来，再伸出大姆指向前，表示好、漂亮；


比如“小猫钓鱼”：第一个动作是用右手大拇指按在小手指肚下面一点，表示小；第二个动作两手分开，一边五指在嘴两边一抹，表示猫的胡子；第三个动作，右手臂向前伸直，手掌向上只伸出食指并做两下弯曲状，表示钓；第四个动作，用左手向上握牢右手大拇指，右手下面四指晃动，表示鱼儿在游……哈，有意思吧？






让聋哑人学会认字写作做数学，要同时运用指语、唇语、肢体语等我们能想到的千奇百怪的方法。






一个正常人假设聋哑一小时、一天，他都会受不了，不能想像有耳不能听，有嘴不能说是什么样的苦痛。所以这个学习和教育的过程确实艰难，包括每一个特教老师，要有很大的耐心、爱心、恒心还要细心。


先天或者很小失聪的孩子，如果没有接受教育，我们说西红柿、或者拿来西红柿，他也许知道是能吃的东西，但不会知道是什么，他没有这个思维，因为听不见。所以我们每一节课都是实验和表演，我家里大部分物品都曾经拿到课堂上让孩子们认知。学生最喜欢老师买水果，学完了大家分吃。


有人说你们聋哑教师还不省力？学生又听不见，课文都不用读。真是大错。我们富阳特教学校10个女教师个个都有咽喉炎，不但要读要说N次，还要全部写在黑板上，你说请同学们翻到第几页第几课是没用的。


而且上天有补偿能力，盲人听力好，聋哑人眼力好，他们不会听但是会看，有时我身体不好读课文声音小一点，孩子们就会歪着头看我，眼神在问，老师你今天没劲吗？我要是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孩子们马上神情大振，兴致勃勃。


我们教手语的目的，是要让聋哑人学会认字写作文做数学和德育教育，还要同时运用指语、唇语、肢体语等等我们能想到的千奇百怪的方法。确实，特教教师也是用特殊材料培养出来的。


我在协警办案中和警察的思维就是不同，因为我懂聋哑人的心，懂得他们的思维方法。面对聋哑犯罪嫌疑人，我的心态不是警察，而是真心爱护和帮助他们的人。






之前警察也让他写字，他在纸上写了很多OO。可是我看到他写的字很好，是接受过正规教育的。






去年春节前有个案子，公交车上有个聋哑女人拉开别人的包，失主当时抱着孩子，回头看到了，7000块钱的信封还在女人手里，立刻大叫，女人丢到地上。车子开到派出所，警察发现一旁还有个男性聋哑人，就把他一起抓了。


可是这聋哑人问死了都不回答，只说来旅游的。他不交待就一直关到腊月二十八，我们也派了三个老师过去，都没能让他开口。


我进去，看他戴着眼镜一副斯文的样子，心想也许这是个冤案。我就打手语说，要过年了，你要告诉我姓名地址，我才能帮你买票回家。他马上打手语：真的？我又问你会写字吗？他点头。


之前警察也让他写字，他在纸上写了很多OO，可是我看到他写的字很好，是接受过正规教育的。公安按他写的一查，真的是黑龙江吉林人。


我继续问他为什么到这里来？他说真是旅游来杭州，那女人是他昨天才碰到的，女人也会打手语，说带他坐公交车看风景，就到富阳这里了，其他的他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跟他说过一起偷钱分。问他为什么关了这么多天不说话？年轻人说警察不相信我，还打我，我很生气不理他们。


聋哑人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自卑，他们反而很容易被激怒，因为他们比正常人的心理简单：我跟你们是一样的，你们凭什么欺负我？


有一个土哑巴案子很典型，他在工地做工，休息时包工头给大家都发烟，就不发给他。哑巴很生气，冲到桌前拿起几包烟就跑，包工头人高马大，追上去一拳头把哑巴耳膜都打破。哑巴气疯了，两个人打得血迹斑斑，变成刑事案件。


我去问案情，他不识字，土手语又很难懂。问他为什么拿人家的香烟？他痛苦万状指太阳又比月亮，这是一天的意思，又比画给他的工钱少。我拿出两样钱，他说50是人家的，25是我的。后来工钱都补发了，土哑巴也放回家了。


再说那个黑龙江的聋哑人当天就被遣送回家，这是一起让我特别欣慰的案子，因为我真的让他回家过年了。


那么警察为什么看到聋哑人就怀疑呢？这也是让我痛心的事情，说明他们作案率在升高。他们是怎样从一个单纯的孩子变成一个罪犯的？我觉得这个问题要引起研究和关注。


有人问我长期在有声与无声中穿梭，有什么感受？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他们成长的变化。白纸最容易吸墨，残疾人本来就是一张白纸，他们无声或者无光的世界很纯净，可是我们这个有声有色的世界太复杂。成人后的聋哑人会做直线简单比较：为什么我不可以穿名牌？


而且他们的羞耻感比较薄弱，因为他们生活状态较封闭，听不见外界有关道德方面的评判，是非界线混乱。这种现象在犯案的聋哑人中间比比皆是。

李中超

看着他们被押上警车送往监狱，心里真说不出的难受。他们往往在最后一刻，会用眼神跟我道别。






17岁的少女潘某和23岁的武某都是聋哑人，联手在大饭店作案，偷包、现金、手机、钻戒等钱物，然后再住进饭店享受。被便衣警察抓获，以为自己是聋哑人，警方没有办法让他们开口。


我突破他们的心理防线后，武某说，本来是老实打工，可是工资比人低，看到正常人条件好心里不服气。我接触的犯案聋哑人，抓来时都是一身名牌西装或运动服，他们用不法手段获得的钱住宾馆、吃饭店，花钱如流水，就是想过一把正常人的瘾。

有一个吸贩毒品的聋哑人，姓徐
，个子高高，皮肤白白，穿着高档。妻子是杭聋校毕业的，也长得很漂亮，他们有个9岁的女儿，是正常人。


线人举报，警察在宾馆里抓到徐，在房间天花板上找到大包毒品，但他拒不认罪。我找他谈时，发现他的手语不标准，很难沟通。我做出卷纸、吸进去然后死掉的样子，“谈”了半天才搞清楚，他交待了藏毒品的经过，是有人给他的。判刑一年多。


两个月后，警方找我去协助一起离婚案。我一看又是他们两个，这回是徐的妻子要离婚。徐看见我马上跪下磕头，又给老婆磕头，他知道只有我能跟他老婆交流。我跟女人打手语：离婚后，你老公以后的人生没意义了，更要犯罪，你们有这么好的女儿，你一定要等孩子爸爸出来，给他机会重新做人……


苦口婆心，终于让他老婆回心转意，当场叫律师撤诉。徐某又要给我下跪，还打手语要女人过去，隔着铁栅栏抱老婆，还亲了她一下。


还有正常人不仅歧视聋哑人并且实施犯罪的案子。19岁的女聋哑人在房间看电视，一个男人进来说跟她结婚睡觉，就把她强奸了。女孩子没读过书，什么也说不出来，手势乱打。


我观察半天，有点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破这种案一定要当事人说过程并签名，材料才有效。于是我把警局的沙发当做一张床，要女孩情景再现，女孩摸胡子说有个男人，又比画出是到家里来过的老乡，又到沙发床上做抱和强迫睡觉的动作。案情终于搞清，由于材料真实，嫌疑人认罪伏法。


我不仅用手语协警破案，还要参与开庭审判。法庭调查、公安举证、证人证词、供状、公诉人和辩护人的辩论、法官提问还有自我辩护，直到合议结果、法官宣判，总之法庭上发生的一切，我都要同步翻译给嫌疑人。


每次审判后，我看着他们被押上警车送往监狱，心里真说不出的难受。他们往往在最后一刻，会用眼神跟我道别……






我只想当手语老师，并不想当手语警察，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懂得我们还有另一种爱的语言——手语。






20多年了，我太熟悉聋哑人的眼神，那是和我们一样的心灵窗口，而那曾经是怎样纯洁的一双眼睛啊。


我是几年前调到富阳特殊教育学校任教的，带过一个较差的班级。其中一个孩子叫其其，最不听话，在给优秀学生发奖状时，我特意观察他的表情，我看到他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渴望。


这让我想到一个办法，我拿来一本连环画，一张奖状，一个漂亮的玩具和一瓶可口可乐，我问同学们，如果要你选择其中一样东西，你们想要什么？


没想到的事发生了，全班所有的孩子都说：我要奖状！接着我说老师要一个发奖状给你们的理由，我列举了很多可能，比如团结友爱，遵守纪律，积极劳动等等，在那一年期末，其其终于拿到了学习进步奖。


他妈妈当天晚上泣不成声对我说，是其其拨通这个电话的，他要我对你说一声谢谢！这是他入校7年第一次拿奖状，而这张奖状可能会改变他的一生……


手语老师很普通，而且在别人看来，我们没有成就感。普校老师教一辈子书可以说桃李满天下，我们打一辈子手语，只是教会学生自立与生存。我们的学生在离校时只会对我们微笑，再见面也只会微笑，但这已足够，微笑是他们对这个世界感恩的方式。


他们能够一生微笑着生活，我就很满足很快乐了。我也做过普教，但我对特教感情更深，因为我的学生更需要教育更需要爱，我为能够给予他们这些而自豪。


可怜天下父母心，更可怜这些残疾人的父母心。我不止一次看到他们的父母在监狱中哭泣，也不止一次看到父母送孩子入校时流泪。这些父母大都是带着孩子到处求医万般无奈，断绝了求医之念后，才送到我们特教学校的。在孩子长大成人毕业离校时，他们的父母再次令我们大家流泪，他们在毕业典礼上说：只有你们，把我们的孩子当做人来尊重……


我只想当一名手语老师，并不想当手语警察，不希望看到我的学生在狱中。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懂得手语，懂得我们还有另一种爱的语言。

吉利雨

令人尊敬的特教老师!
特殊孩子的衣食父母!
向特殊的园丁敬礼!

听泉轩

引用第3楼吉利雨于2009-05-21 15:13发表的  :
令人尊敬的特教老师!
特殊孩子的衣食父母!
向特殊的园丁敬礼!

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