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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聋哑人在那里交谈，比划得非常热烈，还伴以脸部的各种表情（那是他们哑语的一部分）。看起来他们的语言也是流畅而丰富的，只是不是谁都懂而已。
聋哑人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他们的世界观和我们的却有着深刻的差异。他们敏锐的双眼赋予这个世界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节以意义，我们在大部分时候只看到了现成语言难以涵括的世界之细节。我们比他们更懂得省略，也更懒惰，我们依赖语言的归类和总结；他们比我们更加勤拙，他们必须推断出两个以上细节之间的关联，他们独立地给出细节之间的因果关系。对于色彩和明暗的感觉，他们比我们的肯定更加丰富，深刻，广博。从理论上说，每一个聋哑人都应该是天生的画家和摄影家。
聋哑人总能迅速地把握事物的本质，有人说他们生活在纯本质里。邻居大娘问一个聋哑儿童，谁给你理的发呀，是妈妈还是理发店？聋哑儿童回答说不是理的，是买的。邻居大娘纠正聋哑儿童说，不是买的，是理的，以后就这样说，啊！聋哑儿童却不能同意大娘的教导，他坚持说，是买的，花了三块五毛钱呢。这不是故事，这是聋哑人的现实主义，聋哑人的逻辑推断，其中包含着聋哑人的世界观。
聋哑人就像人类最早的哲学家，独自在自己的脑海中寻找那渺不可见的逻辑。
聋哑人是容易愤怒的一群，因为他们总是看到，人们的行为是缺乏逻辑的，而他们自己是生活逻辑的忠实践行者。一位外国诗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们应该按照他所写的那样去生活。这句话翻译到中国时，曾经引起了中国狂热诗人们的热烈共鸣，但后来他们很快认识到，这是不可能的，硬要如此实行肯定是于己不利的。但这对于聋哑人却是无须阐明的天然的真理，而且这一真理绝不可能被修改，不可能为了生存的便利就去随意地修改真理。那种肆意的修改在聋哑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
聋哑学校的女教师告诉聋哑人说，劳动应该是有报酬的，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课后，女教师命令她的学生给她挑两担水。水挑来了，聋哑学生伸手要报酬，温柔的女教师很恼火，不想给。可聋哑学生坚持按老师教他的原则行事，绝不让步。于是他得到了两只苹果，他据此认为挑一担水的劳动价值一个苹果。以后每次挑水，都是如此，没有苹果的话，两个梨子也可以。女教师说，聋哑人别的不容易学会，却很快就能学得市侩。我说不，不是这么回事，聋哑人是按照原则行事的，在这一点上他高出于我们所有人。我们每天都在策划如何放弃自己的原则，以换取更多实际的利益。我们都是不可告人的阴谋家，而他们才是光明磊落的。
聋哑人是孤独的道德家，是伪善的破坏者，是最诚实的人类。正因为此，正常的人类便不与他们交流，有意地将其孤立起来，以便在他们行伪善时，不被那双锐利的眼睛所揭穿。
我十八岁刚参加工作时与一位聋人有过接触。这个孤独的人每天都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绘图室里绘图，无人与他交谈。那个绘图室是专门为他一个人准备的，就像一个囚室，他永不走出那间囚室，因为他知道人人都想把他孤立起来。我在试图与他交谈时发现，别人对他的描述都是污蔑不实之词。他的善良，诚实和毫不苟且的道德观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同时知道了，聋人中的绝大部分是有听力的，只是他们的听力微弱和不正确，在被孤立起来，长久没有听的机会以后，他们的听力才逐渐完全消失了。他们的听力是被社会剥夺的。社会总是把弱者仅有的那一点完全夺去，然后说，你看，他一无所有，是个废物。
有人说，你能用哑语说出什么是道德，什么是唯物主义吗？他想以此来证明所有聋哑人都是浅薄的没有思想的，甚至他可能还想暗示说，聋哑人都是不道德的。我的回答是，真正的道德家是不提道德二字的，就像聋哑人。而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那些彻底消除了幻想的人，就像聋哑人。聋哑人是形象思维＋本质主义＝完美主义者。他们总在愤怒地抗议这个世界里绝大多数人都能容忍的渣滓，他们的纯净的目光映照着天空和大地。
我刚刚听到的一个故事是，在一孔夏天夜晚的窑洞里，一个孩子和一个聋哑孩子睡在一起，这个孩子被跳蚤咬得睡不着，聋哑孩子却不怕跳蚤，因为他习惯于和自然界的生灵和谐相处。那个孩子叫醒了聋哑孩子，向他诉苦，聋哑孩子马上就听懂了，他陪那个怕跳蚤的孩子睡到了窑洞外面的青石板上，他们俩望着满天的星斗，很久都没有睡着。聋哑孩子的同情心使另一个现在已成老人的孩子终生难忘。在那个满天星斗的夜晚，聋哑孩子的心里一定也充满了美丽的情感，他只是无法表达而已。他把那份美丽的情感储存在了过去的时空里，寄存在了另一个孩子的心头。
现在我们听到的大多是对聋哑人的批评和抱怨。有一篇文章说：“他们对道德情感和美感理解不太正确，对于社会公认的道德和美不理解，相反，却常常模仿着社会上不提倡的一些行为，这些行为明显带有人类本能特性，并把它们作为自己的道德标准和行为准则。”实际上，这是一种颠倒黑白的说法。聋哑人在其快速视知觉的引领下，马上就洞察了这个社会的本质，并依此行事。这是因为他们的诚实是无法改变的，他们不可能不诚实。如果我们的社会把金钱视作最美丽的，聋哑人当然也只能如此。他们听不到伪善者们整天聒噪的谎言，所以他们不会被迷惑；实际上他们根本也无须听，他们早已准确把握住了人群的流向和人们那些卑鄙的小动作的含义。
通过对这个寂静无声的影像世界每日每时的阅读，聋哑人非常清楚这个社会是没有慈悲心的，他们无法依赖异类的同情和恩赐，于是聋哑人只好自己有所动作了。尽管他们有所动作，那也只是对社会本质的诚实反映而已。正常的人们却说，聋哑人整体道德感低下。这无疑是一种荒谬。你不能要求一个目光敏锐并且诚实无比的人不去说出这个社会的第一需求，尽管他们是以身体语言说出的。
聋哑人也许不比这个社会的平均值更具道德感，因为没有先天的道德，道德总是社会性的，聋哑人也不可能脱离社会而独自道德；但他们的诚实是无与伦比的，诚实是他们的第一和惟一不变的原则。在这第一和惟一的原则支配之下，他们总是以肯定的方式行动和言说。如果他们肯定金钱是高于一切的，那他们就是对的，任何人都无须与其争辩，一切的辩白就都是苍白无力的。如果我们的双眼总是斜睨着别人手里的钞票，我们的双手总是渴望着攫取，我们的心为了犯罪的快感悄悄颤抖着，却又想要不被聋哑人看见和记录在案，那是不可能的。相反，如果我们社会真的哪一天道德高尚了，聋哑人一定也会以某种强有力的方式张扬这高尚的道德。
总之，聋哑人是时代的尖兵，他们敏捷而不知疲倦的身影跑在我们时代的最前端；聋哑人是沉默的道德家，他们以果敢的行动来昭示其原则和信条；聋哑人是社会的肾脏，他们的强壮与否至关重要；聋哑人是诚信的模范，应该号召所有的政客官僚，商贾豪富和各类明星无条件地向他们学习和致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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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3-17 16:46
楼主
发表于 2003-3-19 00:18
